
这檐角的苔,是何时长起来的?我已记不清了。只觉得年复一年,它那黛青的颜色便深一层,悄无声息地,几乎要浸透底下那片老瓦的魂灵。春雨来时,它便肥腴起来,绿得有些沉郁;等到秋阳一照,又收敛成干枯的赭色,像一句被遗忘太久的叹息。我常觉着,我们人的那点记忆,那点所谓的历史,大抵也就是这般光景——它不声张,只是顽固地、一寸一寸地,爬满你心事的每一个角落。
我的书案上,镇着一方旧砚。石质算不得顶好,却用得久了,边缘被摩挲得异常温润,像一块被溪水洗了千百年的卵石。有时望着它,会无端地想起我的曾祖,那位一辈子没能中举的老秀才。想来,他也该是在无数个这般寂寥的午后,就着一盏清油灯的昏光,在这砚池里,慢慢地磨墨吧。磨的是墨,或许也是他那被科举淘洗了一生的、枯索的年华。那股子带着陈年松烟味的幽寂,仿佛至今还凝在砚心,没有散尽。而今,我却用它来写这些无关功名的、散漫的随想。时代的天翻地覆,落在这方小小的石头上,竟只剩下一种哑然的沉默。这沉默横亘在我与他之间,让我每每落笔时,指尖都感到一丝来自百年前的、冰凉的重量。
展开剩余62%人哪,说到底,不过是些行走着的旧影。我们自以为崭新无比的爱与憎,那点突如其来的欢欣或莫名的惆怅,谁又能说清,里头没有掺着祖先们遗落的回声呢?那或许是远古时,先人于大泽畔见巨兽足迹时的惊悸,化作了我们心底无端的恐慌;又或是某位盛唐的乐工,在曲终人散后的一声唏嘘,变作了我们面对落日晚风时,那一阵倏忽而至的惘然。我们活着的杠杆配资网,从不只是自己。
前些年,我曾路过一个荒远的古镇。镇口的石桥是真的老了,桥栏上蹲着的石狮子,面目已被风雨和无数过客的手掌,抚摸得浑圆模糊,只剩一个憨拙的、逆来顺受的轮廓。我倚着那冰凉的石栏,看桥下的水,绿汪汪的,凝住了一般,几乎看不出在流。这桥上,该走过多少人呢?有马蹄声碎,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,怀着“春风得意马蹄疾”的幻梦;有唢呐呜咽,是红轿子抬走了谁家水葱似的姑娘,盖头下藏着滚烫的泪;还有许多年后,一群溃散的兵士,拖着疲惫的影子,将枪械沉入这同一脉绿水里……他们的热闹,他们的悲戚,都远了,都被这水带走了,干干净净。可当你静静地站着,站到暮色四合,风穿过老桥的孔洞,你仿佛又能听见那一片混杂的、被时间稀释得近乎虚无的回声。这让我悚然一惊:我们此刻的驻足与凝望,在不可知的未来,怕也只是另一阵风里,一丝无人辨识的微响罢了。
这么一想,心头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释然与沉重来。释然的是,我们这须臾的一生,原来并非孤立的断章,而是被织进了一幅无边无际的、名为“历史”的锦绣里,成了那暗处的一针,明处的一线。沉重的是,我们每一个看似轻飘飘的念头,一句无心的话语,都像投进这时间长河的石子,那漾开的涟漪,我们自己看不见,却终将抵达未知的彼岸,轻轻触动另一片浮萍。
夜是真个的深了。远处的市声终于沉寂下去,像退潮的海。我吹熄了灯,让自己沉入这完整的黑暗里。这时,历史便不再是书卷里森严的叙述,它活了过来,成了我呼吸间的气息,成了我血脉里流淌的温度。我与它,终于在这无边的静默里,辨认出了彼此。
窗外的苔,想是在这浓稠的夜色里,又悄悄地、蔓开了一圈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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